南海神社與靖國神社

 

 

左永業

 

 

南海神社社號碑

 

由一八四二年八月南京條約簽訂算至一九九七年六月,香港開埠共一百五十五年,如減除一九四一年末至一九四五年中三年又八月的日佔時代,則英國在香港的統治,歷一百五十一年左右。日佔時代,由於是不光榮的歷史,因此當時的史蹟大概已所存甚少;香港歷史博物館裏有關一九四一年香港攻防戰和陷日期間的展品,依我粗畧的計算,亦不足百件,而且多是軍械、軍票之屬,較特別的,似乎是一幅懸在牆上的彩色的忠靈塔繪圖而已。

 

 

   香港南海神社社號碑  現藏靖國神社

 

 

十五年前的一九八二年九月,正值日本政府修改教科書而引起亞洲各國強烈反響之際,我因探訪一位日語老師而到埼玉縣一行,順道首次參觀位於東京千代田區的靖國神社,當日在神社食堂午膳,偶然看到食堂一隅放置著一面碑石,碑面刻著「南海神社」四字,下題「海軍中將原清謹書」,碑後牆上有明文字一篇,可翻譯如下:

 

「大東亞戰爭期間,第二遣華艦隊為供奉並祭祀在香港攻畧戰中麾下戰死之士,於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在香港島上之艦隊司令部,構築一南海神社,此碑乃豎立於神社入口者。戰後,雖然該司令部房舍恢復作為原來之英國陸軍兵營〔維多利亞兵房〕,但英軍並無將此碑毁棄。昨年夏,當該兵房搬遷之際,英軍當局更以厚意表示,如昔日日本海軍有關方面有意,可將碑石歸還云。

 

      大東亞戰爭期中,在海外戰場所構築之同類型碑石現存者實絶無僅有,因此,鑑於其稀有之價值,香港攻畧戰當時之海軍最高指揮官前中將新見政一屬下之昔日海軍有志之士,遂合力安排將碑石自香港原地移立於此。

     

      茲附帶一提:碑上所刻原清中將,乃新見司令長官之繼任人。

 

                          昭和五十五年〔一九八○年〕六月十八日」

     

原本位於香港島中區的維多利亞兵房駐港英軍總部,已於一九七九年間他遷,南海神社社號碑亦已物歸原主,一九九一年五月我再度參觀靖國神社時,社號碑已不再是僻處食堂角落,而是理所當然地端立在專門展覽戰爭遺物的遊就館內,正式陳列。

 

一八六八年明治維新以後,為鞏固中央集權的近代天皇制國家權力,日本政府以國家神道作為培養國民思想的工具,令國民浸淫於標榜神國日本、天皇萬世一系、君民家國一體、國體傲視於世界、八紘一宇等觀念的精神生活當中。由於國家神道是植根於神道信仰裏的神社神道領域中,強調祭祀儀式,因此自明治時代開始,政府創建了不少神社,以祭祀體現忠君愛國思想的神靈。一九四五年戰敗以前,又基於所謂日本人不能離開神社而生活的概念(註一),凡日本人民、軍隊所到之處,包括殖民地、佔領區等,多有所謂海外神社的興建;據當時外務省的統計,於一九四○年在滿洲國以外的中國各城市,共有神社二十七間,至於香港的南海神社,興建於一九四二年,自不包括在以上統計之內。

 

一般海外神社所供奉的神靈,以天照大神和明治天皇為主;不過,就南海神社而言,它所供奉的,並非是個別的傳統上的神靈,而是遣華艦隊中戰歿香江的眾多日本軍人,這表示南海神社實有別於一般的神社,它是可納入具有特殊意義的東京靖國神社系統內的海外宗教設施。

 

 

 

靖國神社

 

位於距皇宮西北角不遠處的靖國神社,佔地近十萬平方公尺,正門朝東,社境內植有櫻花樹千餘株;乘地下鐵在九段下站下車步行不久即達。

 

 

靖國神社社號碑

 

        一般的神社以本殿、拜殿和鳥居為主要構成部分,本殿裏奉祀著神體,是神社最重要的地方,拜殿則是供人參拜之所;靖國神社在建築規劃上基本亦無二致,但規範宏大,單是鳥居就有三道之多,正門的第一鳥居,屬神明造建築式樣,鋼合金造,更高達二十五公尺。

 

      神社拜殿的後面,是供奉神鏡和神劍的本殿,它是明治時代具代表性的神社建築;本殿後面,則是為紀念靖國神社創立百周年而興建、落成於一九七二年的靈璽簿奉安殿,這奉安殿內部雖是木結構,但具防震、耐火和防濕等作用,殿內保存著靖國神社所奉祀的二百四十六萬餘神靈的名册。

 

      本殿是神聖之所,平常人自不能擅進,但有著軍事博物館性質的遊就館,則是遊人必到之處;它離拜殿不遠,一九八六年方重新開放,日本素能善用古代中國的智慧,「遊就」二字,是取自荀子勸學篇中「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一語,即追隨高潔之士交游和學習之意,而所謂高潔之士,應就是指奉祀在靖國神社裏的二百多萬為日本捐軀的神靈。遊就館樓高兩層,地面有大展覽廳一個和另外十間展覽室,展出由幕末至一九四五年投降百年間各次內戰和對外戰爭的武器及陣亡將士的遺物,香港南海神社社號碑就是端立在大展覽廳入口附近,至於二樓,則陳列古代的甲冑、刀劍、馬具和弓箭等。

 

 

 

靖國祭祀的源流

 

      靖國神社的創建,是為了奉祀為日本天皇而捐軀的志士和軍人。日本民間自古以來,對生前怨恨未消的人的亡靈每有舉行撫慰的祭祀儀式,是為御靈信仰;另方面,在戰場上,對陣亡將士亦有祭祀的習尚;靖國神社的建立,基本上是承襲了民間的御靈信仰和軍中的慰靈儀式這兩個傳統。

 

      但是,靖國祭祀的獨特處,在於它是日本近代史上尊王思想的一種表現形式。靖國神社的建立,是為了供奉「死於王事」的人的亡靈。自一八五三年幕末時代開始,尊王派和佐幕派相爭凡十五年,及至尊王派勝利而明治天皇親政,中央政府為確立近代天皇制統治,將大權旁落約一千年的天皇簇擁到具有現人神神格的至尊寶座,並以天皇之名發展國力,先以明治朝最初的十年,弭平士族內亂,繼而積極推展對外的大陸政策,在這過程中,軍隊自然最受倚重,成為國家建設的主要動力來源,所謂富國強兵是也;而為皇國日本捐棄生命的戰歿軍人,更自然可享有超然的地位。靖國祭祀,就是以此等軍人為對象,而靖國精神,簡言之,可説是宗教化了的尊王思想的一種形式,至於其歷史發展的軌迹,可如下述。

 

 

 

靖國神社畧史

 

 

      靖國祭祀,發軔於幕末時代的尊王倒幕鬥爭當中。一八六二年十二月,即安政大獄後三年,國學家福羽美靜等人,在京都靈山的靈明舍,以私祭的方式祭祀勤王派死難志士四十六人,這是靖國祭祀的濫觴。

 

      明治元年(一八六八年),戊辰戰爭開始,是年四月,天皇官軍東征大總督有棲川宮熾仁親王下令為尊王的戰歿軍士舉行招魂祭,這可視為官祭的靖國祭祀的發端。同年五月,京都朝廷發出太政官布告,指令在京都東山修築祠殿,合祀自從一八五三年以來死於王事的各藩藩士和草莽志士,及鳥羽、伏見戰役的陣亡將士,於是各藩紛紛在京都興築招魂祠,並在是年七月舉行招魂祭。此外,各藩又在其藩境內,分別構築招魂場,祭祀各該藩出身的陣亡者,陣亡者遂在藩境內的招魂場和京都的招魂祠,受到雙重奉祀的優厚待遇,這是招魂社制度──靖國神社制度的前身──的起源。

 

   明治二年六月,即遷都東京後三月,奉天皇意旨,在東京九段山坡上,創建東京招魂社,這就是後來的靖國神社,這全國性的招魂社,合祀戊辰戰爭的陣亡者共三千六百人。一八七七年九月,隨著西南戰爭的結束,明治初年的士族叛亂大致平息,天皇中央集權制的根基開始穩固,政府於是在兩年後的一八七九年,把東京招魂社易名為靖國神社,神社規格列為別格官幣社。幣即幣帛,是奉獻給神靈的供品的總稱,種類有布疋、食物、衣服、紙、玉器等,官幣社是由皇室負責奉獻幣帛的神社,而皇室的幣帛,以棉、絲、麻的布疋為主。

 

   靖國即安國之意,改易名稱的奉告祭的祭文寫道:「你們赤膽忠心,忘家獻身,各自死去,正因有此偉大功勳,才使我大皇國得以安邦治國,故改稱為靖國神社。」(註二)

 

   靖國神社是中央的全國性神社,而在地方各府縣,另外有地方性的招魂社,已如前述。一九三○年代,全國有招魂社百多間,一九三九年全部改稱作護國神社,成為靖國神社的地方分社,這一靖國祭祀網絡,一直維持到今日,一九九一年,全國有護國神社五十二間,而戰殁軍人在原籍及首都均享有奉祀的禮遇。此外,在大戰期間,海外佔領區亦出現供奉靖國神靈──即陣亡將士──的神社,香港的南海神社,可算是其中之一。

 

   在靖國神社裏的靖國神靈,目前總數是二百四十六萬餘,早自吉田松陰和高杉晉作,晚至東條英機,皆在祭祀之列,除軍人外,亦包括因大戰而殉命的女護士、少女和女學生等女性五萬多人。靖國神靈之中,除了一萬五千人是在幕末維新和西南戰爭的內戰中犧牲的軍士外,其餘的二百多萬均是在明治至昭和年間歷次對外戰爭中失掉生命的。

 

   在戰場上陣亡的人的靈魂,經過招魂儀式後,便成為靖國神靈,不再是一般的亡靈;關於靖國神社的招魂儀式,村上重良在《國家神道》書中介紹:「神社境內有舖滿細砂、圍以竹垣的聖域,稱為招魂齋庭,合祀時,在這裏設置臨時殿堂,舉行招魂儀式;這種儀式照例在深夜凌晨二時許天未亮時舉行,是迎接自天而降的新神的靈魂,供奉在正殿的儀式。」在招魂齋庭的臨時殿堂裏,設有一乘像轎一般的御羽車,車內供放著稱為靈璽簿的死難者名册,經過招魂儀式後,靈魂進入了靈璽簿,即成為靖國神靈,然後在燈火全無的深宵,在奏樂聲中,御羽車把靈璽簿載送到本殿供奉。目前,靈璽簿是奉祀在靖國神社本殿後面的靈璽簿奉安殿裏的。

 

   靖國神社自創建以來,得到明治、大正和昭和天皇的正式參拜(即親拜)共三十多次,其崇高地位可媲美伊勢神宮;一九四五年以前由陸軍省和海軍省管轄,戰後,國家神道制度遭廢除,靖國神社也脫離與國家的關係,而以獨立的宗教法人的身分繼續存在;但不旋踵地自一九五○年代開始,日本遺族會和自民黨等保守派組織,即不斷提出重新把靖國神社國營化的要求和國會法案,自從一九七五年首相三木武夫參拜神社後,歷屆首相和內閣閣員多有參拜靖國神社的紀錄,可見靖國精神,仍舊是為人們所眷戀著的。

 

 

 

靖國精神感言

 

   在戰敗前的日本,正如大江志乃夫在《靖國神社》一書所:「靖國神社是一個巨大的培養國民大和魂的國家祭殿。」到了戰後,雖然神社已失去在國家神道體制下的超然地位,但它仍在薰陶著日本國民的民族意識,它裏面的二百多萬神靈,仍是國民所應該景仰和學習的模範,下面節譯兩則數年前由神社發行的小册子的內容,可讓我們明白現在的靖國神社所擔當的角色。

 

   「今日我國之安定繁榮,乃蒙因獻身國事而成為靖國神靈之人士所賜,願諸君永懷之,並維護本神社,以至子孫萬代,是所盼也。」(《靖國神社概要》)

 

   遊就館重新開放的目的,是使參觀者「認識和學習本神社與其他一般神社迥然不同之處,同時體會本神社與我國的安定繁榮之間的直接關係。」(《在遊就館所目睹的近代史簡介》)

 

 

一九八二年九月筆者參觀靖國神社,並在東京新宿觀看電影大日本帝國

 

        靖國精神,簡言之,是為國事而不惜一死的犠牲精神,大江志乃夫説:「能把人變成神是十分稀有的事情,除特殊情況外,一般祇能通過舉行招魂儀式供奉到靖國神社去才有可能。」換言之,祇要是因國事──特別是在戰場上──而失去生命,任何人皆有資格成為靖國神靈,這是靖國神社制度的最大特色。

 

      基於神道思想的理念,任何事物都可成為神靈,因此,即使靖國神靈的數目超逾二百萬,在日本亦不足為奇,但對日本以外的國度來,這龐大的神靈隊伍,卻大部分是為了其本國利益而殉死的主角而已。他們是把一己的利益凌駕於別人的生存權利之上。把造成別國國破家亡的行為看做達致本國安定繁榮的必要手段,是把主動的侵畧戰爭合理化的辯詞。

 

      更有論者謂中日戰爭和太平洋戰爭是迫於無奈、事非得已的舉動,是把白人趕出亞洲的歷史使命,這更是歷史宿命論的危險觀念。至乎東亞和東南亞的列強殖民地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而得到新生,這自非日本的本意。

 

      歷史如人生一樣,沒有必然性,這是我所相信的。

 

 

 

 

 

 

註釋

 

        註一        近藤喜博 海外神社の史的研究        頁三二八

 

        註二        大江志乃夫著 沈志平譯    靖國神社 頁一○九

 

 

 

 

參考資料

 

村上重良著 聶長振譯 國家神道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90

 

近藤喜博 海外神社の史的研究 東京 明世堂 昭和十八〔1943〕

 

大江志乃夫著 沈志平譯 靖國神社 北京 世界知識出版社 1990

 

 

 

附加參考資料

 

所功 ようこそ靖國神社へ 東京 近代出版社 平成十二〔2000〕

 

やすくにの祈り 東京 産経ニュースサービス 平成十一〔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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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in日本研究 (台北), no. 388, April 1997, pp. 48-51.

 

 

Presentation in Engl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