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新故鄉的人和事

 

左永業

 

 

前言

 

萩之所以能對我有昅引力,除了由於它在幕末維新時代所佔的重要地位外,它的名稱 ── 祗一萩字 ── 和這名稱的古雅味道,亦是原因之一。萩在中文字典裏的字義是古書上記載的一種蒿類植物,而在日本,萩則是一類在秋天開著小紫紅花兒的草本植物的統稱,二者是否相關,則未再深究矣。

 

本文是長州之旅的續篇,擬先介紹在萩市出生的倒幕維新運動思想先驅吉田松陰,而後敘萩市的歷史沿革,所談雖僅是浮光掠影,但庶幾可為長州之行留一紀錄。

 

 

 

至誠

 

「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語出孟子離婁篇,是吉田松陰奉為圭臬的行為指標。

 

一八五四年陰曆(下同)三月二十八日凌晨二時許,一葉小舟,載著兩個日本青年,從伊豆半島南端下田附近的柿崎小村落岸邊,冒著風浪,朝向停泊在下田海面的美國艦隊前進。兩人的希望,是艦隊司令美國海軍提督培理准許他們乘艦前往美國,親睹世界先進國家風貎,以俾日本迫切需要的現代化改革有所借鑑。這二人,是廿四歲的吉田松陰和他的同鄉金子重輔。依當時日本的鎖國政策,人民離國漂洋乃干犯國禁,而親手替日本揭開其近代史新頁的培理提督,因剛於三月三日在横濱與德川幕府簽訂日美和親條約,不欲美國惹上協助日人犯法之嫌,故婉拒松陰兩人的要求,惟應允不向日方吿發,並將二人從旗艦送回岸上。翌日,兩人向下田奉行所自首,被拘下獄。四月,由下田轉解江戶,至十月,復解返原籍長州藩萩城服刑;松陰以武士身分,入野山監獄,重輔家格低微,投專繫庶人的岩倉獄。重輔於翌年正月病死獄中,終年二十四;松陰則從這年餘的囹圄生活開始,展開其宣揚尊王、倒幕、開國思想的教誨生涯。

 

吉田松陰本姓杉,名矩方,字義卿,松陰其號也。一八三○年八月四日出生於萩城東面松本村的團子岩,母名瀧,父名百合之助,為下級武士。杉百合之助有二弟,長者名大助,繼嗣於屬山鹿流兵學世家的吉田家,幼者名文之進,繼嗣入玉木家,亦習山鹿流兵學。因叔父吉田大助早逝,五歲的松陰遂入嗣吉田家為養子,易名吉田大次郞,承襲吉田家學而成為長州藩毛利氏的兵學教習。

 

松陰的兵學教育,以山鹿流為主,長沼流為輔。山鹿流是十七世紀儒學者兼兵學家山鹿素行所創,素行深研日本古學和中國易學,倡日本主義,所著武教全書,由選將用士以至急療馬醫,無所不包,是山鹿流兵學的教科書。松陰既為兵學教習,更以十歲的幼齡,在藩主毛利敬親面前講解武教全書戰法篇,足證其天資的聰穎。一八四八年,十八歲的松陰正式成為聞名全國的萩城藩校明倫館的家學師範。

 

十九世紀初,英俄美法諸國屢想打開還在鎖國的日本的門户,至四十年代中國敗績於鴉片戰爭,消息傳到日本後,危機意識逐漸在日本朝野之間形成;約當一八五一年,林則徐創編、魏源增訂的世界地理誌書海國圖志,流入日本,更刺激有識之士發大願而欲求知識於世界。先覺者吉田松陰洞識時勢,在二十至廿三歲 (一八五○至一八五三年)數年間,遍遊九州和本州各地,考察海防並廣交天下志士,在江戶期間拜提倡東洋道德西洋藝的洋學家佐久間象山為師;前述松陰於一八五四年以身試法企圖隨美艦出洋之舉,即受象山強調擴闊視野於海外的言論所影響。

 

   且説他因出洋失敗而繫獄,在萩城野山獄中,圖一洗同囚者十一人的頹氣,乃向他們講授孟子七篇,自此開始其畢生的講學生涯,但當時距其因安政大獄而被難斬決僅五年而已。

 

松陰講授孟子歷二年多,一八五六年,他將講稿和與門人的討論輯成講孟餘話一書,並説明其意旨曰:「余非解釋孟子之字句,亦非玩味其文章,而僅欲藉孟子之言,以述余一憂一樂、一喜一怒之所感耳。」(註)該書的中心思想,實為標榜神國日本天皇萬世一系的國體讑和尊王論,並對中日兩國迥異的國情嚴加辨析。松陰開宗明義,明白的批評孔孟的言行道:「以一己之主君為愚鈍並昧於道理,乃捨所生之國而去,往他國以求見用於其君者,正如謂吾父冥頑不靈而離家,反以鄰舍之老人為父無異;孔孟二子之失於此中道義者,雖百般之申辯皆莫可成立矣。」(註)此大抵因松陰輕孔孟之週遊列國以求仁君,而重日本士道之事主至忠雖死不渝,恰表明其尊王論精神。

 

日本吸收中國文化,是理性的選擇,鮮有感情上的葛藤。一八五五年正月,松陰在野山獄中,訂定名為士規七則的武士規誡,其第一則為(原漢文):「凡生為人,宜知人所以異於禽獸;蓋人有五倫,而君臣父子為最大,故人之所以為人,忠孝為本。」此條論倫理,放諸中日二國而皆準。但其第二則是(原漢文):「凡生皇國,宜知吾所以尊於宇內,蓋皇朝萬葉一統,邦國士夫世襲祿位,人君養民以續祖業,臣民忠君以繼父志,君臣一體,忠孝一致,唯吾國為然。」他在此再三突出日本的固有政治文化,即所謂國體,以示日出之國並非華夏體系中之附庸。他的規誡,與日後福澤諭吉的獨立自尊論遙相呼應。

 

一八五五年十二月,他由坐牢改為幽禁於生父的杉家,但仍講學不輟,門人漸增,遂於一八五七年末闢宅內一小屋為塾舍,承襲叔父玉木文之進和外叔久保五郎左衛門的私塾所沿用的名稱,而名其為松下村塾。他講授的書籍,孟子而外,中國的有論語、孝經、禮記、莊子、孫子、史記、資治通鑑、三國志、後漢書、唐鑑等,日本的有武教全書、會澤正志齋的新論、賴山陽的日本外史、本居宣長的古事記傳等,偏重歷史,均是宣掦尊王論的名著。書本知識之外,松陰更講求學以致用、言行一致。

 

松下村塾

 

德川幕府於一八五四年與美國簽訂和親條約,創造開國新紀元,已遭不滿幕府政權的尊王派非議,一八五八年幕府再與美荷俄英法五國締結通商條約,海禁大開,更激起力主攘夷的京都朝廷和勤王武士的憤怨,在開國與攘夷的政策上,幕府與朝廷互相對壘,握幕府中樞實權的大老井伊直弼,決以鐵腕鎮壓群集於天皇周圍的異己分子,在是年九月,派老中間部詮勝入京都,大捕尊攘志士;在萩城的松陰密謀刺殺間部詮勝,並促長州藩政府起兵討伐幕府,結果反遭仍未敢公開倒幕的藩府以學術不純迷惑人心的罪名拘捕下獄,時為安政五年(一八五八)十二月,翌年五月再由萩城東解江戶,入傳馬町監獄,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問斬,了結其廿九年短促但影響深鉅的生命,成為安政大獄的犠牲者。

 

由萩押送至江戶之前,松陰手書孟子語「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以贈妹婿小田村伊之助,並加案語云(原漢文):「吾學問廿年,齡亦而立,然未能解斯一語,今茲關左(案即江戶)之行,願以身驗之,若乃死生大事,姑置然。」蓋欲以至誠之心,感召繼起的志士和門人如久玄瑞、高杉晉作、伊藤博文等。松陰歿後,僅九年而明治天皇向世界宣佈王政復古,國家步上維新歷程,七百年武家幕府時代完結。

 

幕末志士為國族的再興,前仆後繼,死而後已,觀乎今日而以今論古,證明他們的心力不白費,血汗未白流,這亦是我之所以對日本發生興趣的根本原因所在。

 

 

 

萩市

 

長州之旅的目的地是萩市,一九九一年五月廿二日中午,別過春帆樓,乘山陰本線火車沿日本海海岸從下關北上萩,車行約句多鐘後抵達東萩車站,車站出口的一塊大宣傳牌上寫著:庭園都市、維新故鄉,歡迎。

 

這城市位於山口縣阿武川河口的三角洲地帶,北岸臨日本海,市區西北角有小山名指月山;一九九○年的人口統計數字僅稍逾五萬人,市區面積約八平方公里,我入住的萩市格蘭旅店在市區東部的通衢大道旁,全程徒步的旅行,可稱方便;市內行人道上行人甚稀,馬路上車輛的往來,也祗是偶然的。

 

萩市景色 明神池

 

萩的發展,始於十七世紀初葉,一六○○年,德川家康麾下的東軍打敗豐臣秀吉遺臣的西軍,開府江戶;原控制本州西部中國地方八國土地的武將毛利輝元,以西軍敗將之身,封地遭削減至僅餘周防、長門兩國,合稱長州藩,即今日山口縣之地。一六○四年輝元動工築城於僻處日本海海岸的指月山,一六○八年竣工。指月山在阿武川河口,其地有萩浦、古萩等名稱,據當時一帶亦萩草繁生,現既是毛利氏居城所在,萩的名字遂由之而確立。當初德川氏授意輝元以指月山一帶為藩府中樞,本意在孤立其勢力,豈料二百五十年後,萩城竟能因培理叩關之故而孕育出新日本的領導者如吉田松陰、高杉晉作和木戶孝允等。

 

萩城天守閣模型

 

從培理叩關到一八六八年王政復古的十五年間,在西力東漸的壓力下,朝廷、強藩和藩士三方面站在同一陣線,與幕府像在角力,勢力互有消長,而強藩之一的長州藩,於八一八宮廷政變、京都禁門之變、馬關攘夷戰爭、長州征伐和戊辰戰爭等幕末關鍵性事件中,基本上是倒幕的重鎮,這重鎮的樞紐是萩,萩之稱為維新故鄉,自然實至名歸。

 

萩市雖小,但我逗留的時間亦不多,在不足五天裏,除了必到的松陰誕生地和松陰神社外,就僅是參觀萩城遺蹟、久玄瑞誕生地和萩城城下町。

 

自幼體弱、但卻能鍛煉成為柳生新陰流劍術高手的高杉晉作,在太平天國期間曾遊歷上海,對中國人懾服於西方列強深有所感,後以其廿八載生命的最後三年,改革長州藩政,粉碎幕府第二次長州征伐行動,一八六七年病逝時,雖未及見維新的開始,但已為其奠定基礎;晉作的故居,就在萩市區中部城下町的菊屋小街。

 

至於在市區東面的松陰神社裏,我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因神社內的松陰遺墨展示館、松門神社、吉田松陰歷史館和小小的松下村塾,都得參觀;在吉田松陰歷史館裏,給我發現了一首意義深長但鮮見記載的松陰漢詩,題曰自警詩,於是連忙把它抄下,詩云:

 

                                士苟得正而斃,

                                何必明哲保身;

                                不能見幾而作,

                                猶當殺身成仁;  

                                道並行而不悖,

                                百世以俟聖人。

 

萩市特產,有蜜柑和萩燒,當十六世紀末毛利輝元在萬曆朝鮮之役中,揮軍入侵朝鮮半島時,曾携朝鮮陶工李勺光東歸,萩燒就是李勺光在萩城東郊設窯創製的陶器,名氣僅次於樂燒,我選購一件,以為紀念,又買了些有日本海海藻味道的羊羮,以贈親友。

 

 

 

   註: 據富成博著《吉田松陰》書中所引原文譯出

 

 

 

 

 

參考資料

 

古川薰 歷史散步城下町萩 改訂版 下關 新日本教育圖書 一九九○

 

富成博 吉田松陰 下關 長周新聞社 一九八二

 

鄭學稼 日本史 台北 黎明文化事業公司 一九七七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一日完稿

 

 

Published in 日本研究 (台北),  no. 369, September 1995,

pp. 53-55.

 

 

 

 

Presentation in Engli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