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帆
樓
記
左永業
說起甲午戰爭,自然想到台灣、李鴻章和北洋艦隊;而春帆樓,作為馬關條約談判和簽訂的場地,更昜使人泛起史愁萬種。一九九一年五月初次遊歷本州南端的下關市(即馬關)時,曾想在位於該市的春帆樓日式旅館渡宿一宵,但三萬日元的單人房租,使我卻步。不過,十年來這念頭未嘗消減,二○○一年八月,趁到日訪友之便,鼓足勇氣,以三萬七千日元的日租,在春帆樓過了一夜,以償素願。
在時光的流程裏,個人與歷史實為一體,往日的時光無從再觸摸,但各地的史蹟仍能讓我們體驗前人的經歷。
關門海峽是分隔本州和九州的水道,春帆樓正座落於海峽岸旁山坡的腳下,地勢稍高於前面的建築物,從樓上可臨眺往來的船隻,百餘年前取名曰春帆樓,自有道理。這座四層高的建築,以金黄色瓦片蓋頂,在鄰近的樓房中別樹一格,頂層較小,卻曽是昭和天皇和皇后的御用房間,下面一層是客房,連貴賓室共祇有十間,二樓是會議廳,地面是旅館大堂,也售賣旅館的紀念品,二○○一年夏天大堂方重新裝修完竣。從正門出來,左側是建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日清講和記念館,右側是敘述春帆樓沿革的碑石,史蹟春帆樓,非虛也。
下榻
八月三日,醒遲了,從東京乘新幹線列車南下,轉普通火車,抵達下關已是下午五時多。計程車甫駛抵旅館門前,接待人員即出來迎接,登記手續辦妥後,女侍把我那從來都是笨重的手提行李包挽在臂間,步履徐然,領我到三樓名叫環的客房去。環這客房原來是貴賓室,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但結賬時旅館祗按照我在加拿大訂房時的普通房租計算,優待這遠來之客。
偌大的房間,進門穿過走廊,是寛敞的日式寢室,而走廊隔壁,則是有睡牀兩張的西式寢室,客房內和洋合璧,隨客之所好。日式寢室的一面是陽台,憑欄遠眺,海天一色,混和些許煙霞,時近黃昏,而蟬鳴不絶,朱自清在荷塘月色文中,提到月夜蟬聲,引起讀者質疑,惜我今晚實在太累,睡鄉裏無法判定蟬兒能否夜鳴。
日本居所室內的主要裝飾部分是床間,中文譯作壁龕,一般擺設插花盆景和書畫,這貴賓室的床間,恰如其分地非比尋常,當中一塊木牌,寫著皇太子殿下御座所字樣,其旁掛一幅書法,鈐上任公朱印,是梁啟超墨蹟的複製品,今夜能寄身此中,余有幸焉。
明知此是傷心地,
亦到維舟首重回,
十七年中多少事,
春帆樓下暮濤哀。
梁啟超九十年前所作的詩句,今天展示在樓內的貴賓室裏。
日式旅館是供應早晚膳的,約定的晚膳時間是六時半,夏天日長,趁機外出逛逛,外面的日清講和記念館裏的陳列品,與我十年前初次參觀時已不同,但復原的談判桌還在,歷史遺痕,歷久彷彿彌新。返回房間,女侍便開始在日式寢室給我預備飯菜。一八八八年伊藤博文解除禁食河豚令,春帆樓是當年河豚料理店公許第一號,至今仍以此為招徠,晚膳自然以河豚刺身為主菜;把一片薄薄半透明的河豚肉包著小蔥段送入口裏,不肥不膩,不一會便把整碟肉片兒吃掉;抵埗前也曾憂慮會否因食河豚而罹不幸,但既來之則安之,一試也無妨,河豚之外,桌上還满是菜餚,女侍殷勤侍候,更額外給我添來湯飯一大碗,今天在火車上未進早午飯,現在自能應付自如。
明日須趕早車往姬路市看姬路城,因此飯後便欲就寢,日式寢室從天花板照明,滿室光亮,而西式寢室燈光較柔和,被褥悅目別緻,又慣了高床軟枕,就在床上睡著了。早上七時,女侍要給我預備早餐,時間關係,祗要了杯咖啡便是。買些紀念品,結了賬,九時許便乘計程車到下關火車站,那女侍和旅館人員都出來送行,揮手道別;總計在春帆樓渡過不足二十小時。
百餘年老鋪春帆樓,現屬一地產集團旗下,而樓名仍一脈相承,在東京、大阪、名古屋等地皆有分店,百年世事幾番新,春帆樓亦以新姿態迎接新世紀,並承辦婚宴;歷史是活的,祗待有心人。
沿革
春帆樓所在地本來是阿彌陀寺原址,十九世紀中葉明治時代最初的三四年間,日本政府實行廢佛毀釋政策,獨尊神道,不少佛教設施頓遭毀棄,下關市關門海峽岸旁的阿彌陀寺亦改建為赤間神宮。是時,牙醫藤野玄洋買入阿彌陀寺的地皮一幅,於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開設月波樓醫院;藤野身故後,其妻在原地改營旅館,兼辦飲宴,達官貴人多為常客;(註一) 旅館有樓房三棟,名為月波樓、春帆樓、風月樓,據傳春帆樓是伊藤博文所命名的。河豚味美,但內臟有劇毒,烹調不法可致命,十六世紀末豐臣秀吉時代已有禁食令,但民間不時亦陽奉陰違。一八八七年歲暮某日,首相伊藤博文作客春帆樓,時藉海上暴風雨,漁獲全無,旅館惟有出河豚以饗上賓,伊藤大快朵頤,悅甚,翌年即令解禁,而春帆樓便是河豚料理店公許第一家。
一八九四年七月,甲午戰起,中國陸海軍皆敗北,無奈,惟有與日本作城下之盟,伊藤博文於一八九五年三月和議談判前一週,從廣島、下關、長崎三地選定下關的春帆樓為談判場地,與中國頭等全權大臣李鴻章和其子李經芳等交涉停戰。三月二十日至四月十五日,李鴻章與伊藤博文等在春帆樓的大廳會談五次,
三月二十四日下午第三次談判完畢後,李鴻章乘轎返回行館途中,遭青年小山豐太郎用手槍行刺,以李為掀起中日戰爭的禍首云,子彈擊中鴻章左眼窩下,
嵌入骨中, 雖未能取出,幸無碍性命,鴻章療傷不足廿天再出席第四和第五次談判,四月十七日,中日全權代表在春帆樓簽訂條約十一款,史稱馬關條約,中國承認朝鮮為獨立自主國,賠款庫平銀二億兩,(註二) 並割讓遼東半島和台灣澎湖群島;(註三) 甲午影響之深遠,不亞於二十世紀的八年抗戰。李鴻章以七十二歲高齡,負戰敗國求和重責,身處異鄉而罹劫,箇中感受自不堪與外人道。今天在春帆樓外的日清講和記念館裏,還保存著談判代表所坐的黑漆金花紅墊椅子。
三年後的一八九八年六月,光緒帝下聖諭維新變法,可惜不敵慈禧太后的保守派勢力,九月,慈禧發動政變,光緒帝遭幽囚,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成仁,康有為出走香港,梁啟超避居日本。梁氏在外十四年,至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建立後才歸國。為實地觀察台灣在日本統治十六七年後的狀況,並欲籌款辦報,
他於一九一一年辛亥陰曆二月二十四日,和湯覺頓及十八歲的長女梁令嫺從日本乘笠户丸往台灣,船行四日,二十八日抵鷄籠山
(即基隆),航程中以詩自遣,得舟中雜興詩十首,上文的「明知此是傷心地‧‧‧春帆樓下暮濤哀」一首,是二十五日船泊下關時所詠;啟超詩多悲憤感懷,但亦有輕鬆明快的,如航程中的另一首,述與令嫺觀日出:
萬丈霞標散霧珠,
海中湧出日如盂,
驕兒拍手勤相問,
得似羅浮日觀無?
梁啟超訪台約半月,深受台灣名士敬重,其在台遊踪,非本文範圍,但其印象亦值一讀,他給上海國風報編輯部同人的信中說:「吾茲遊本欲察台灣行政之足為吾法者,而記述之以告國人,今固大失望也。雖然,其中又豈竟無一二可師者,就中若改幣制、辦專賣、興水利、調查土地户口、干涉衞生等,多有獨到之處,應用最新之技術,萬國所共稱歎,吾又安能違心以詆之耶?吾國人又安可不虛心以效之耶?」(註四)
降及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期間,春帆樓竟毀於戰火,戰後重建再開業,一九五八年,連接本州山口縣和九州福岡縣的關門海底隧道開幕,旅館獲昭和天皇和皇后臨幸,一九六三年第十八屆國民體育大會在山口縣舉行,天皇和皇后再度駐蹕春帆樓,足證春帆樓的名聲地位,未因時代變遷而稍降。一九八五年十二月,旅館全面改建完成,二○○一年又作內部裝修,是年夏,我到此一宿,舊夢能圓,乃述樓之一二以紀之。
註釋
(註一) 一說謂春帆樓開業於明治四年 (一八七一)。
(註二) 庫平是當時部庫使用的租稅和銀兩衡量標準,庫平一兩約合三十七克。
(註三) 後因俄、德、法三國干涉,中國得以三千萬兩向日本贖回遼東半島。
(註四) 吳天任 民國梁任公先生啟超年譜 第二冊 頁863。
參考資料
吳天任 民國梁任公先生啟超年譜 台北 商務印書館 1988 4冊
割烹旅館春帆樓 (小冊子) 下關 春帆樓 出版年未詳
春帆樓網頁 http://www.shunpanr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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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3月23日稿成
約3,000字
Published in 日本研究 (台北), no. 437, Autumn 2002, pp.
4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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